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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绿
时间:2014-11-26  作者:  新闻来源: 【字号: | |

南风温柔的吹拂,杨柳最先吐绿,清明之后,谷雨之前,家乡的茶叶也该长出新芽了。戴上草帽,提着筐子,搬上小凳,坐在长龙般一条条盘踞在山腰的茶垄之中,采摘还带着晨露的青茶,那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深处。每到春天,我真想拥有一双翅膀飞回家乡,穿梭于茶园之中,深嗅着茶叶的苦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期,那是茶叶最值钱的时候。信阳处于我国南北的分界处,一年四季气候分明,茶叶吸收了春夏秋冬之精华,取北方之寒,感南方之暖,因此营养丰富,口味独特,信阳茶叶成了信阳的特产,丘陵和山地交错的地形也为种茶提供了方便。那时每家每户都能在自家的山上开出一块地,种下茶树,既绿化了环境,又带来了经济效益。

同样,爷爷在我们家山坳里也开出了大概十几亩茶园,似乎没两年,种下的茶籽就变成了圆敦敦的茶树。爷爷每天都会去茶园干活,把茶园整理得寸草不生,而且爷爷还在茶园中间隔种些板栗树。春天像现在这样来了,太阳暖融融的,春雨也多了,露水也在夜晚偷偷降临,此时茶叶开始探出它尖尖的脑袋了,脑袋上顶着绒绒的白毛,这可是茶中精品了,就是这些白毛,增加了茶的香味,因此被誉为信阳毛尖。那时,像这种小尖芽,爷爷是不舍得让我们摘的。于是过了一天,它们又伸出了肥嫩的手掌,开始是一片,后来是两片,这时就该采摘了,等到长出三个叶时,这茶叶就算老了,炒出来的叶子太大了,香味也差,而且随着叶片变大,白毛也日益变少,毛尖就不显了。

那时的我还很小,很贪玩,而茶叶长势喜人,采茶人手常常不够,于是爷爷说采一斤活茶给两毛钱,那时上好的春茶的价格大概是八块钱一斤,三斤活茶能炒出一斤干茶。两毛钱可以买五支铅笔,十几颗糖。在钱的激励下,我收起了顽冥不化的童心,搬着凳子,提着筐子,和姐姐们去采茶。姐姐们带着收音机,听着歌曲或广播剧,爷爷则喜欢他的老一套——唱皮影戏,爷爷唱起来抑扬顿挫,把老家皮影戏的唱腔模仿得惟妙惟肖,有时还逗得我们哄堂大笑。爷爷看过很多演义小说,给我们讲着其中的故事,姐姐哥哥则说说学校的趣事,小小的山坳里充满了笑声,快乐冲去了采茶过程的枯燥。

当太阳渐渐爬上山坡,天也越来越热了,而我筐中的茶叶依然不多,我自小就手笨,像采茶、针线这种细活我都干不好,而且太阳蒸发掉了茶叶的水分,茶叶变蔫了,就不占重量了,为了保鲜,就把外套脱下把筐子盖着。尽管如此,我一天最多也只能采到三斤活茶,但是心里喜滋滋的,可以挣六毛钱,而且是自己劳动得来的。

临近中午时,爷爷就先回去,该生火炒茶了,活茶是不能捂的,也不能久放,放久了就变干、变黄了,就没用了。等我们陆续回到家时,爷爷已经炒茶炒得满头大汗了。

炒茶的灶要打得大,因为火要大,填柴要多。爷爷把厨房的土墙挖个洞,这就是灶门,门朝外,灶打在里面,用的是口径大概1米的锅,锅的放法和做饭锅的放法不一样,做饭锅是平放在灶台中的,而炒茶锅则要向上倾斜70度角的样子。

炒茶的第一步是烧火,火要大要猛,要持久,一般用树干和树兜,树枝和树叶那种一阵火是不行的。先生火,等火已经熊熊燃起后,就要试试锅的热度了,把手放在距锅底大概5厘米远的样子,如果试到烫手,说明锅已经烧好了,热度够了,这时就把大概一斤二两活茶倒进锅里,只听见茶入锅时“呲嚓”一声,然后用炒茶把不停的翻炒,直到活茶变蔫了,这就叫“杀青”。炒茶的工具叫茶把子,用木头做把,细竹枝做头。把大概有一米长,手腕粗,头用水竹做成。水竹是家乡特有的一种竹子,长不大,最粗的也只有大拇指粗,它一般长在悬崖上的石缝里,等到快炒茶的季节里,爸爸就砍一些水竹回来,晒着,让叶子落去,然后爷爷挑选其中粗细均匀的,围着木头把,围满一圈,然后用铁丝捆紧,木头把一定要牢固,不能活动。再剪去水竹头上蓬乱的“头发”,削成半球型,这样才能和茶锅吻合。做茶把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个技术活,只有老茶农才能做得好,我家每年得做五六个茶把子。

第二步是揉条。大火杀青之后,得用茶把子翻炒十分钟的样子,在猛烈的火攻之下,那些鲜脆娇嫩的茶叶慢慢蒸发掉了水分,都蔫了下来,此时一斤二两的茶叶可能只剩下九两了,就该揉条了,否则茶叶就不是细条了,而是张开的叶片。揉条是炒茶中最辛苦最要力气的一环。此时茶把要与锅底保持90度垂直,把茶叶全部放在茶把子头下,用力按住,顺时针旋转,必须用力气,这就需要手劲,只有用力,茶叶的条才是紧的,而且必须一个方向,用了顺时针就不能换用逆时针,否则揉紧的条又散开了,活白干了。但揉条也要把握时间,不能时间太长,因为灶里的火很大,时间太长就会把挨锅底的茶叶炒糊了。所以揉一会儿后就要用茶把子把茶叶沿着锅底往上甩甩(因为锅是斜着的),接着又揉,揉了又甩,甩了又揉……这个环节大概需要十五分钟的样子。

揉条是炒茶中最累的一步,也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程序,这是决定茶叶品质好坏的一个关键环节,揉得好的茶叶外形看上去紧、细,否则就松,看上去大,就不值钱了。第一届信阳茶叶节上,我们村茶场的茶叶得了特等奖,就在于我们的茶叶不仅口味好,而且外观非常精细,条细而直,以至于一些专家认为我们的茶叶不是炒出来的,而是一根一根用手搓出来的,这怎么可能呢?那可是老场长亲自炒出来的,老场长就是我的大伯,这个技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学来的。

第三步:甩条。在揉条完成时,干茶的外形已经出来了,此时茶叶可能只剩下六两了,而甩条是使条更加紧致的过程,同时也是为了更快蒸发掉茶叶里的水分。甩条时人就轻松多了,可以坐在凳子上或者灶沿上,手捏着茶叶沿斜着的锅往上甩,但不能捏得太紧,因为此时茶叶仍是软的,捏紧了就会把茶叶条捏弯了。甩时还要把茶叶个个撒开,不能一团一团的,这样它们才能受热均匀,利于蒸发,同时还要使点儿力气往锅底上摔一下儿,让条更紧。甩条的过程大概需要十分钟。

第四步:上炕。甩条结束后,茶叶的炒制过程就完成了,但此时的茶叶还是软的,而且是绿色,里面含有少量水分,没有香味,不能泡着喝。那么茶叶要干脆浓香,就少不了这最后一步:烘干。茶叶的烘干可以用太阳晒,也可以用炭火烤,太阳晒出来的茶叶香味较差,而且受天气影响大,所以大部分茶农会选择用炭火烤。用炭火烘干少不了一样工具——炕篮,炕篮也是竹篾做成的,形状如斗笠,中间尖,隆起,只是边沿是卷起来的,直径1.2米左右,编法和编竹筐相似。茶叶上炕,就是在炕篮下放一个火盆,然后把炒制好的茶叶沿着炕篮顶尖轻轻撒下,要均匀,当然有的会从顶尖滑下,此时炕篮卷起的边沿就可以拦住它们,免得掉到地上了。我没看到这种炕篮是怎么编的,但肯定不好编,我家的炕篮却从来都是爷爷自己编的。炕茶叶的火大小要适中,太大茶叶会糊,太小茶叶有青味,火适中,炕出来的茶叶干爽焦脆,香味怡人,颜色墨绿。炕好了的茶叶就要放塑料袋里包好,以免色香味变差,放在阴凉干燥处,但即使放在冰箱里,茶叶的保鲜期仍然有限,几个月就会变差,据说茶叶的长久保鲜技术仍然是个难以攻克的国际难题。

几道程序下来,倒在锅里的一大堆活茶只剩下一小团干茶了,一锅大致能炒出三四两干茶,也就是说,一斤干茶得炒三锅,一锅得半个小时,炒出一斤干茶得一个多小时,而炒一斤干茶得三斤活茶,手快的人一天能采一斤多干茶,手慢的人还不行。那时候爸爸要忙于外面的事,炒茶主要是爷爷干,尽管那时爷爷已经年届八十了,一般来说,爷爷下午就不去采茶,而是炒茶,经常是等他把一切收拾妥当时,已经是半夜了,第二天他还早早起床,戴上他的老花镜,把茶叶里的大叶片挑出来。也许正是因为爷爷不辞劳作,他能活到91岁的高龄。后来妈妈病了,爷爷老了,爸爸哥哥出外挣钱了,茶叶就由姐姐来炒,只比我大四岁的三姐茶叶炒得最好,我一直想把炒茶的功夫学好,无奈我的手劲太小,拿一会儿茶把子手就酸了。

早在明清之际,茶叶就已经出口国外,而清朝后期,茶叶更被欧美等国家奉为奢侈品,但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茶叶那繁琐的制作过程。当我们在市场上看到茶农面前摆着一包包黑色的茶叶和茶农讨价还价时,当我们在茶叶店看到包装精美的信阳毛尖时,当我们品评着清香的信阳毛尖,欣赏着杯中的茶叶一片片展开,而绿叶依然绽放时,我们可否意识到,真正美味的茶叶每一片都是用汗水换来的?!任何现代化的机器都制作不出人工炒制的好茶,茶叶的炒制绝对不是简单的机械重复,而是智慧和汗水的结晶,制作茶叶之苦绝对不亚于粮食的得来。

大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茶叶市场开始没落,茶叶越来越不值钱,茶叶的采摘期也越来越短,由以前的采摘春夏秋三季的茶叶,到后来只采摘春茶,再到现在只采摘雨前茶,个人的小茶园和村组的小茶场渐渐荒芜。市场对茶叶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要雨前茶,而且茶叶越小越高价。雨前茶指谷雨节气之前的茶叶,经过冬寒的洗礼和凝练,茶的香味更浓更好。而茶叶小仅仅是为了好看,以前爷爷不舍得采的只有一个叶的茶尖,现在成了茶中的上品,大茶园不惜人力物力专门采摘这种茶叶,为了卖出高价。随着外出务工人员的增多,经济收入也多元化了,茶叶作为信阳农村经济支柱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大部分家庭只有老人在家,他们在谷雨之前,去采摘一点儿雨前茶,让别人帮忙炒了,留着自己喝,他们再也不用在炎热的夏季顶着毒辣的太阳采摘着那微薄的希望,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他们可以没事到处溜达溜达,或者带带孙子,打打牌,过得轻松而惬意。

喝过铁观音、碧螺春、普洱茶,我最爱的还是我的信阳毛尖,我喜欢闻泡茶时从杯中逸出的一阵清香,喜欢看它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慢慢展开的叶片,喜欢喝到胃里的一种温暖,喜欢喝后口中生出的一股津甜。我认为信阳茶好喝,除了它生存环境独特外,更因为在采摘和炒制过程中,滴入了汗水。

春天又来了,我家茶园的茶叶绿了,荒草也绿了,还有高大的板栗树,也要开出毛毛虫似的小百花了,母亲就要戴着草帽,提着筐子,搬着凳子去采茶了,那个孤寂清冷的小山坳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坚持每年去采雨前茶,给常年不在家的孩子们每人准备一些茶叶。

如果我能回去,我一定陪着母亲,听山间叶展花开的声音,听大山雀清脆的歌声,听远处池塘里青蛙的报春声和草丛里虫子的低吟声。即使什么也不说,我似乎依然能够感受到曾经的那份热闹和美好,想念当初十口之家贫穷中的那份喧闹和温馨,想念兄弟姐妹一起的快乐时光,还想念我勤劳善良敬爱的爷爷,那些曾经的岁月给我闲散的童年着上了五彩斑斓的色彩。几次搬迁,家离那个山村越来越远,每次回老家,我还是要站在山岗上,远远的看看山坳里那一垄一垄日益寂寞的茶树,它们正渐渐被灌木和杂草侵蚀,但我依然感恩于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它带给我们全家的希望,也养育了我奋飞的梦想,它那深沉的绿色,厚重,内敛,成为我最钟爱的颜色,象征着和平、忠诚和友善,当我辗转于都市的车潮和人海中时,那个绿色,停驻在我的心中和梦里,让我更加依恋我山清水秀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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